九巫巫

1个子博

【欺诈组】日暮逃亡 上篇

#特工paro

25岁 特工瑟维/20岁 候选人克利切(斜线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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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1


他时常在睡眠中陷入同样的困境。


他梦到自己跑在军工厂二楼的走廊上,地板海浪般颠簸起伏,身后紧逼的热浪气势汹汹,锋利的钢筋张牙舞爪企图绊住逃亡的脚步。他奋力跃起,没能躲过轰然坍塌的天花板,一块过于沉重的水泥混凝土把他压进废墟,无数尖锐的碎石和金属残片刺入皮肤,半截扭曲外露的钢筋毫不留情地穿透他的右臂。


剧痛带来短暂的晕眩,回过神时他发觉自己仿佛昆虫标本一样被牢牢钉死,求生欲使他拼尽全力在地动山摇的爆炸中抬起左手,挣扎着去推胸膛上那块要命的水泥板。喉咙里翻涌出铁锈味,他被血呛住,像绝望的溺水者。


醒来时阳光温和得恰到好处,对伦敦而言十分难得的明媚清晨。他揉着酸胀的太阳穴转动脖子,胸膛上的重量令人喘不过气。他轻轻拍醒睡成一摊软泥的爱尔兰雪达犬,面带愠色地把它赶回地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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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任何一个有工作在身的忙碌成年人一样,瑟维·勒·罗伊的一天通常从七点零一刻的闹钟开始。《华尔兹音乐盒》叮叮咚咚在洗漱时循环个五六遍,早餐是简单的麦片粥和英式松饼,偶尔搭配煎蛋,有时贝蒂会出现在餐桌下,叼着牵引绳用爪子拨弄他的裤脚,喉咙里发出可怜兮兮的呜噜声。在大姑娘前一天没有闯祸的情况下,瑟维会同意带她去花园后面的树林里遛上二十分钟,之后再用五分钟为她清理脚上的泥土。半新不旧的福特F250在车库等他,派对街和克莱星顿街之间隔着另外两个街区和三个岔口,当皮卡顺着拥堵的车流慢吞吞地挪到潜艇电力公司大厦楼下时,差不多又过去了九十分钟。


好吧,看样子作为电力公司的水电工,他并不算忙碌,或者为了使故事快速进入正题我们得换个说法:瑟维·勒·罗伊不只是个水电工。


谁也说不清普通人和异能者的战争是何时打响的,甚至没人知道世界上第一个出现的异能者是谁、来自哪里、能力是什么。有人说,矛盾的源头可能是几年前纽约那次失败的游行集会,当地异能者的领头人刚刚走上演讲台,“今天我高兴地同大家一起,参加这场即将成为我国历史上,为拥有特殊能力的人群争取权利而举行的最伟大的游行。”他没能继续说下去,一颗来路不明的子弹直接贯穿他的颅骨。有人反驳,说战争的引线在更早之前就被埋进了那份联合国法律委员会发布的公正失衡的《超能力条约》里,几次试图做英雄的好心异能者不慎造成的意外事故和无数次激进异能者们制造的恐怖袭击最终将之点燃。世界人民众说纷纭,两大阵营剑拔弩张,更多灰色势力层出叠见,位于莱克星顿街205号的潜艇电力公司就是其中之一。


言归正传,让我们继续谈论故事的主角,公司电子档案清晰记录着关于罗伊先生的一切:两年前,由于同样被划分在灰色势力的时代马戏团的倒闭,23岁的瑟维离开比利时,剥去“魔术师”的幌子身份,前往伦敦进入潜艇电力公司工作。在此之前他服役于SFG行动特遣队。


选择加入灰色势力的普通人一般有多种原因,大部分是高昂利益的诱惑,小部分是对超能力人群的偏见,还有一些只是单纯的寻找刺激,剩下的是退役后的军人为了谋生。瑟维显然是最后那类。经过漫长的测试,淘汰者在注射记忆清除剂后被扫地出门,而包括瑟维在内的所有通过考核的候选人正式被一对一地分配给公司里的老牌水电工们。他的导师叫约翰·亨利·安德森,一位比起其他严肃刻板的前辈看上去更有亲和力的老先生。


“和你曾经待过的比利时时代马戏团一样,潜艇电力公司也是一家独立运作的秘密情报集团。与那些为政府工作的间谍机构无关,在培养‘特勤水电工’的同时,我们兼顾军火生意和针对异能者的科研项目,比如超能力封锁剂。如果技术部能在近年取得有效成果,我想政府会愿意为此出个好价钱。”约翰热情地带他参观了隐藏在公司大厦地下的秘密基地,庞大的地底建筑树根般深植蔓延在整片伦敦城之下,在乘坐封闭电梯穿过迷宫似的隧道时,约翰说。


作为老师而言,约翰足够尽职尽责且实力雄厚,这两点毋庸置疑,短短六个月时间,瑟维在他的帮助和指引下成长了很多。约翰有信心把候选人训练成最优秀的年轻水电工,实际上如果不是因为第六个月时的那次任务,瑟维本该成为枪法最好的那一个。


可惜意外给他的右臂神经造成永久性损伤,他的惯用手再也无法端平枪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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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任务暂时不是故事的重点,我们可以晚点再聊。


在那之后瑟维昏迷了一个月,卧床治疗了两个月,依靠大量康复训练和技术部的先进实验药物,终于在秋天过去之前勉强恢复到能够继续工作的程度。那时是瑟维进入公司的第十个月,后来他依旧跟着约翰学习,甚至开始独立执行任务,只是腰上藏枪的皮套从右边换到了左边。


时间又过去一年零几个月,在瑟维加入潜艇电力公司两年之后,约翰宣布退休,开始作为人力资源部的上层管理者留在公司。瑟维接替了他真实的位置,成为目前最年轻的正式水电工之一,这一转变来得有些突然却又顺理成章,没人质疑瑟维的实力,他却偶尔为此发愁。成为公司认可的水电工意味着他要像约翰当年那样,从通过考核的候选人里挑出最合眼的那个进行一对一培训,瑟维不认为自己有能力扮演导师的角色,虽然他早已习惯在上十个毫无关联的伪造身份间转换自如,但唯独真正的师者不行,他深知自己没那个责任心。


不过万事皆有转折,直到他遇上克利切·皮尔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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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神色紧绷的年轻人围坐在等候室里,透过隐蔽的多方位摄像头,位于地下会议厅的水电工们正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观察着即将争夺候选人资格的他们。


“那小子看起来不错。”左手边的同事,奈布·萨贝达扭头对他说,指了指大屏幕上穿着运动服的体格健壮的年轻人,“威廉·艾利斯,毕业于约克郡军校,曾连续三年带领沃里克消防员队蝉联地区少年组橄榄球比赛冠军,在被军校挖走之前他的教练铁了心要把他培养成一流运动员。”


咖啡已经冷了,瑟维收回伸向茶杯的手,礼貌地对奈布的观点表示出赞同。事实上他想离开讨论声不断的会议厅,回到公司安排给他的二手小别墅里读历史书或者喂狗。他想远离超能力与科技碰撞爆炸的21世纪,钻进克朗塔夫战役、金雀花王朝的曼恩伯爵宫和世界经济大萧条中避难。


屏幕上,两个坐在角落里的年轻人突然发生口角,很快演变成拳脚并用的斗殴,身形单薄的那个只来得及挥出一拳就几乎快被揍进地板里。有人上前阻拦,威廉也在其中。智能系统Orpheus的低沉电子音发出第一遍警告,高大的施暴者甩开肩膀和胳膊上的手,并未放下蓄满力量的拳头。直到瑟维和另一名水电工赶到现场,推开等候室的门勒令他们停止,这场闹剧般的厮打才得以收场。


瑟维的目光扫过满地狼藉,一张张或惊慌或漠然的表情,在挨打者淤青的眼眶上多停了几秒。一对少见的异色瞳孔。


“注意言行,先生们。”瑟维收回视线,声音不比AI程序的更有温度,“我不关心你们为何动手,我只想说,公司会请不守规矩的人打道回府,以我们特有的方式。当Orpheus开口说话时你们最好用心去听,那通常代表领导者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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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从同事口中得知,那个挨揍的瘦小子叫克利切·皮尔森,20岁,伦敦本地人,来自陆军,训练进行到一半时选择退出,并积累了相当丰富的人生劣迹,大多是打架和偷窃。相比之下施暴者汉金斯·布朗的档案明显出彩得多,军事家族出身的正统军人。不过瑟维对这一切毫无兴趣,谁留下谁淘汰都一样,反正结果无论如何都会令他头疼。


测试内容依旧繁琐,多余的笔试,外勤演习,综合能力评估,包括体能指标和常规器械使用技巧。今年公司上级的老家伙们想出了新花招,他们把竞争者塞进私人客机,说下一个考点在凯斯维克。飞机经过湖区上方一万米高空的平流层时发生计划之中的事故,飞行员突发心脏病昏迷,通讯器里一片杂音。参与竞争的年轻人中没有航空兵,这个事实令人脊背发凉,大家在天翻地覆的剧烈晃动中从座椅下拖出降落伞,争抢着跃出机舱,而降落伞的数量恰好少那么一个。


这项测试成功淘汰了不少降落地过于偏远的竞争者,“考试地点在凯斯维克”,那么只有落在湖区附近才算合格。出乎意料,克利切·皮尔森竟成了唯一那个抵达凯斯维克的人——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瑟维短暂地瞪大眼睛——克利切就是那个座位底下没有降落伞的倒霉鬼,他在所有人跳下飞机后终于撬开通往驾驶舱的门,在失重状态下把佯装昏厥的飞行员劈头盖脸打了一顿,并用街头混混的一套手段胁迫对方把飞机拉升到安全的高度,一路稳妥地飞到凯斯维克。


“我、我真的无意冒犯,长官。”克利切面对数十双审视的眼睛结巴着解释,全然没有被害飞行员口中小混混的样子。瑟维坐在会议室的最后一排,眯起眼睛远远地打量他,“起初我只是想去驾驶舱检查飞行员的状态,顺便找、找一找驾驶座的降落伞,而我发现他的身体一切正常,所以就……我曾经在军队的医疗、医疗卫生团待过一段时间。”


考核团神色诡谲地交换着眼神,站在房间中央的年轻人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慌张错开水电工们的视线,求救似的把目光抛向最后一排那个没有参与评议的年轻考官。瑟维承认,克利切·皮尔森比他想象的要更有趣,这场特殊考试的结果很能说明问题。于是他少有地弯起嘴角,冲对方露出半个安抚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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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选人宿舍位于潜艇电力公司地下树根上某个分叉的顶端,一个布置简约的巨大白色空间,白得和病房别无二致,安静得让人联想到遥远的太空。飞机事件之后还有十几个竞争者住在这里,焦灼地等待跳伞项目的评定结果。


瑟维叼着牙刷给伯莱塔92F装填子弹,凌晨四点,灰蓝色天空下着小雨,稀薄的黑暗被窗口溢出的光线驱赶到花园的草丛里。贝蒂在楼梯转折处打呼噜,瑟维小心翼翼迈过翻起肚皮的大狗,轻手轻脚地关上灯离开。派对街的邻居们都在熟睡,只有孤零零的路灯陪着空旷的街道,福特车滑进逐渐渗透微光的夜色里,开过两个街区和三个岔口,在黎明将至时抵达莱克星顿街205号。


他乘坐地下电梯前往候选人宿舍,用子弹叫醒睡眠中的年轻人们。第一声枪响时有人大叫出声,所有人都醒了过来,灯亮了,他们看到中枪同伴半个身子挂在床边,脑袋垂向地面,鲜血很快在白色地板上汇成一片深红湖泊。


“晨间惊喜,先生们。”瑟维向他们问好,用左手把子弹悉数射进更多人的身体,一场单方面屠杀,惊声惨叫在墙壁间来回反弹,整个房间就像淋了草莓酱的奶油冰淇淋。最后活着的竞选者只剩五个,其中包括汉金斯,威廉和克利切。


后来每次跟奈布聊起那场“惊喜”,瑟维总会抱怨负责下达指令的老家伙们过于沉迷恶作剧。用具有麻醉效果的血浆软弹爆掉所有淘汰者,再煞有介事地告诉幸存者“恭喜,你们是有资格活下去的那部分。”,这实在不是什么好主意。


“他们甚至要求我模仿维托·唐·科莱昂的语气。”他摇摇头无奈地补充,廓尔喀青年哈哈大笑:“老天,你真的那么做了?”


“当然没有。”


他确实没有,因为某人的反应让他有些不忍再继续这个恶劣的玩笑。克利切·皮尔森躲在溅满血迹的被子里抖得像筛糠,在场的每个人都能听清他牙齿打颤的声音。于是瑟维不得不临时改动剧本,“你们几个合格了,”他说着,把枪放回腰上,来到克利切的床边。对方瑟缩着往床角挪了挪。


他听见自己的语气相当柔和,伸出左手拍了拍克利切露在被子外的脸:“所以没什么好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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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飞机事件并不是最后一项考核,但水电工们对此避而不谈,他们之中的五位分别挑走了自己看中的候选人,培训阶段就此开始。瑟维选择了克利切,毫无疑问被挑剩下的那个。


“瑟维·勒·罗伊。”他伸出轻颤的右手,礼节性地握了握对方稍显细瘦的手掌,掂量着什么等级的风力可以把克利切刮走,“欢迎加入潜艇电力公司,从今天起由我负责你的训练。”


“谢谢。所以…罗伊老师?”


“你可以叫我瑟维。”


寂静开始蔓延,瑟维咳了一声,轻轻挣了一下被对方握紧的右手,克利切这才回过神来,惊慌地把手松开。“我、我、我很抱歉,呃…瑟维。”他又结巴起来,尴尬的氛围裹住他们,瑟维忍不住思考对方被那场“晨间惊喜”吓傻的可能性有多少。


“你可以试着坚持练习朗读来改善发音困难。”他好心地提出建议,然后抱着文件夹走到前面去,“来吧,我带你看看基地。”


自此,瑟维教他辨认各种先进的科技武器、学习它们的用法,帮他纠正错误,解答疑问。他像曾经的约翰那样耐心,比起老师更像兄长,却没什么热情。水电工有很多东西要学,他只想尽快把克利切培养成独当一面的人物——在保持一段礼貌而疏远的距离的同时,毕竟头三个月的相处很大程度上关乎到最后一项考核。


于是除了训练之外,他不去刻意关注克利切的私事和生活,也不谈论关于自己的任何。瑟维希望给候选人足够的陌生感和距离感,至少不要像他和约翰那样,成为关系过于紧密的师徒。


Orpheus送来的消息打断了瑟维整理文件的动作,AI调出实时监控,画面上汉金斯已经被威廉拉住,克利切像中枪的鸟类一样在角落里扑腾,试图爬起来。“他们在候选人宿舍起了冲突,第十八次。”Orpheus的声音很低,没什么起伏,人工制造的中年男人声线,“你应该过去看看,水电工2089349。”


那天瑟维依旧没有过问矛盾的起因,他把五位候选人召集到一起,罚他们所有人双倍的体能训练,并要求克利切再加一倍。


“身为水电工候选人,意味着你们有朝一日可能会正式成为公司同僚,甚至有可能在某次任务中被安排成临时搭档。如果军队教官没能让你们记住什么叫集体意识,那我就用军队的方式给你们补补课。”


直到瑟维把气喘吁吁的候选人们遣散,克利切还在和剩下的一百多个俯卧撑较劲,他的导师耐心地留在训练室里等待并监督。计数器终于倒数至零,卸去力气的青年瘫倒在淌满汗水的地板上,瑟维把他拽起来,带去医疗室。


基地的医疗部深埋在树根的最低处,约等于一座设备精良的小型医院。瑟维向医护人员征得空病房的使用权,借到酒精和纱布,狼狈的候选人沮丧地坐在病床边,打架留下的伤口已经停止出血。瑟维用湿毛巾为他擦去脸上斑驳的血迹,并仔细给创口消毒,克利切的眼睛始终垂向一旁,“抱歉,”他率先开口,“不会再有下一次,我向你保证。”


“你指什么?下一次打架,还是下一次被打趴在地?”瑟维抛来出人意料的问题,手上的动作没有停顿,“从今天起你的训练量加倍,直到你能在同龄人的纠纷中做到保护自己为止。”



Chapter 02


超能力封锁剂的研究早在一年多前就取得显著成效,潜艇电力公司在与政府的秘密交易中谋得了相当高额的利益,这一专门用来对抗超能力人群的产品很快就会合法下发到各地警署投入使用。技术部把目标投往更远大的方向,那群科研疯子打算制造威力更强的超能力抑制器,必需原料是一种被称为“尼耶原石”的神奇矿石——几年前,地质学家皮特·尼耶博士在南非布什维尔德发现这种能够令接触者暂时丧失超能力的矿物,消息一经报道便引起全球轰动,无数势力带着不尽相同的目的趋之若鹜。


很快布什维尔德矿井被争抢一空,牟利者的野心扩大到世界范围,二十世纪初围绕石油资源展开的政治地缘争斗史,在科技大爆炸的二十一世纪末由尼耶原石的出现而延续。


潜艇电力公司也是参与争夺战的灰色势力之一,水电工集团仅仅垄断了不列颠岛的六座矿山,优势远远不够。老家伙们的铁腕试图伸向北美洲,墨西哥北部的丰富矿源全部掌握在名叫格尔·门多萨的目标人物手中。Orpheus负责传达领导者的命令,把这场暗杀任务交给了瑟维和他的候选人。


阿库那的亡灵节更像一场适合狂欢的庆典,色彩斑斓的游行队伍簇拥骷髅花车,踩着乐队的鼓点走过每一条挂满糖果马驹和剪纸的街道。夕阳将暗未暗,彩灯把整个马里亚奇广场装点成缤纷的舞池,万寿菊花瓣被风捧起,又轻歌慢舞地落在形态各异的爱波瑞吉雕像旁,落在摆满蜡烛的坟墓前,落在姑娘的裙摆上。骨头装饰和黑白礼服来来往往,瑟维背着吉他混迹在热闹的人群中,骷髅面具遮住宽边草帽下的脸。


克利切的声音从通讯器中传来,带着轻微的电流杂音:“目标已经到达广场,三、三点钟方向。保、保镖分布在四个、四个方位。”


“深呼吸,克利切。”瑟维离开人流拐进另一条巷子,向彩灯照射不到的暗处走去,“没什么好怕的。”


首次出外勤表现得过于紧张也是情有可原,瑟维并不打算在之后的评估表上为难候选人。他撬开暗门,沿着落满灰尘的石阶爬上钟楼,顶层视野刚好够把整座马里亚奇广场收入眼底,相当不错的狙击点。他从吉他琴箱里取出M24,利落地将之组装完毕,用左手把子弹推进弹匣。


穿过钟楼的风吹掉瑟维的帽子,他取下面具,耐心地开始等待。


格尔·门多萨来头不小,阿库那帮的龙头老大,经营着一家50年历史的妓院,近年来也做起采矿业生意,垄断了墨西哥北部十一片矿区,手下尽是狠角色。租来的货车停在距离广场三个街区以外的地下车库,作为导师的瑟维主动揽下杀人义务,要求克利切留在车厢里监控目标的动向。任务开始前瑟维在驾驶位整理琴箱背带,“假如行动过程中有任何意外发生,你只需要把车开去五月五日街,找到‘头骨’酒吧,酒保会问你是否需要帮助,你必须回答‘毛巾是我们自带的,请给我六品脱苦啤酒’。记住了吗?”


“你已经在飞机上强调不下五次了,瑟维。”克利切的底气听起来并没有很足,像是绷紧了声带,“但、但如果你真的需要帮助……”


“没有如果,离马里亚奇广场越远越好。我会和你保持联络。”


十分钟后格尔出现在瞄准镜里,在杀手的围护下向教堂走去。和情报说的一样,每年亡灵节格尔都会来到这座墓地广场,给曾经被他亲手枪杀的老门多萨献花。瑟维抬起左手估测距离再放回扳机上,风速正常,准星沉稳地跟着目标的脑袋缓缓移动,当格尔在教堂的台阶前站住脚步时,水电工果断扣下扳机。子弹飞出枪膛的一刹那第一簇烟花在夜幕中绽放,紧接着是第二簇、第三簇。墨西哥黑帮老大的身体像断线木偶一样歪倒下去,杀手们几乎在同一瞬间锁定了狙击手的位置。瑟维飞快地拆卸枪支,把帽子和面具重新戴好,背起琴箱离开钟塔。


他跑进喧闹的游行队伍,没人追上来,但他并不庆幸。他发现无法摆脱跟在身后的脚步,而且它们的数量正在增多。


“计划有变,我不能和你汇合,对方人数太多,跟得很紧。现在立刻开车去联络站。”瑟维加快步伐,最后干脆跑了起来,追踪者们也跑了起来,烟花在他们头顶炸成一片又一片飞溅的星星。通讯器发出蜂鸣,克利切大喊着什么,他没听清。水电工撞碎一扇窗户跌进某个倒霉蛋家里,枪林弹雨紧随其后,杀手们吼叫着打破木门冲进来。瑟维用左手拔出格洛克17干掉正前方的两个,就地一滚躲到供奉台后面,照片和贡品瞬间被阿库那黑帮的子弹扫得稀烂,熏香碎了满地,蜡烛掉在窗帘上,开始蔓延成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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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挨了多少枪又是怎么逃离火场的,帽子和面具早就消失了,伤口没有痛感,他觉得自己浑身都在流血。克利切在驾驶位开车,把后车厢被子弹打到凹陷变形的货车开成呼啸的宇宙飞船。瑟维猜测这小子可能冲散了三个街区的游行队伍才把自己救出火灾现场,然后一路狂飙过不知道多少条街逃离黑帮的追击。勇气可嘉,可惜过于鲁莽还违背命令,扣分项。


“…去五月五日街。”他开口提醒司机,一边咳嗽一边费力地吞咽涌上喉头的铁锈味。


仿复古的机械点唱机在播1991年的老歌《我想成为牛仔的甜心》,克利切扶着瑟维闯进酒吧,沉浸在节日氛围中的人群没有分给他们半点注意力。两人踉踉跄跄地走向吧台,酒保在擦拭老掉牙的投币式手摇电话,背后的墙上是一大片镶框海报,还有一张1920年左右的烤海鲜广告。


“欢迎光临‘头骨’,”胡子拉碴的酒保说起英语来浊音很重,带着点印第安口音,牛仔帽上的鹰羽毛像一片高高翘起的竹芋叶,“你们看起来需要帮助,试试俱乐部苏打?”


“毛巾是我们自带的,请给我六品脱苦啤酒。”克利切说出暗号的后半部分。酒保绕过吧台,带他们从后门离开,另一辆皮卡等在院子里,把他们送去城郊的安全屋。


瑟维猛然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接近深夜,他从床上弹起,下意识用右手摸枪却摸了个空,他忘了枪套不在右边。一只手摁着他的肩膀强迫他躺回去,克利切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请躺下,你需要休息,公司派出的直升机大概三个小时之后才能把我们接回伦敦。”


“我们在哪儿…?”


“阿库那郊外的一片丛林里,联络站负责人把安全屋藏在这儿——那个酒保。”


“你受伤了吗?”


“一些小…擦伤,和你身上的枪眼比起来不算什么。”


瑟维长长地呼气又吸气,眼皮阖上又打开,发觉身上的每一处伤口都经过了处理和包扎,看来在他昏迷的时候克利切度过了相当忙碌的一段时间。“谢了,陆军医疗卫生团把你训练得很好…”他把脑袋偏向候选人的方向,为了强打精神而抛出问题,“当初你为什么中途退出陆军?”


一阵短暂的沉默,克利切回答地有些犹豫:“我的父亲和哥哥都死于战争,母亲说不能再失去我了。”水电工目光闪了闪,眼睛里透出一丝难得的柔软。“我感到很遗憾。那你为什么要加入潜艇电力公司?”他艰难地支起身子倚在床边,伸手去够桌上的水杯,克利切帮了他一把,“谢谢。瞧我们现在的境地——特勤水电工同样是危险的职业。”


“我的母亲前年去世了,并且离开军队后我开始经营一座孤儿院,我、我需要一份薪酬不菲的工作来维持孩子们的生活。”


瑟维趁着喝水的功夫在经历混战后的振荡大脑里搜刮合适的形容词,水杯在右手中颤动,他不得不将之换到左手。“你很善良,克利切。这是桩非常有意义的事业…”他在“伟大”和“意义非凡”之间选择了后者,“我现在…有些好奇你和布朗之间的矛盾起因了。”


“那天在等候室我不小心踩到汉金斯·布朗的鞋,他骂我是低级臭虫并嘲笑我的眼睛,我没忍住动了手。”


噢,果然是飞扬跋扈的上等人的错。


“所以…你的眼睛是……”


“天生的虹膜异色。”这一次克利切抢在瑟维话音落下前给出了回答。他接过老师手中的水杯,再次要求对方躺回床上,“你得躺下休息,瑟维,取子弹时你流了很多血,更多是在路上的时候。”


他确实需要休息,危险的困意像洪水猛兽,他闭上眼,又被轻轻拍醒。“但是你不能睡着,抱歉…你、你有什么爱好吗,瑟维?”


“爱好…我喜欢读历史书,任何历史。里昂工人起义,世界大战,罗斯福新政,任何…比起如今的世界,没有超能力和先进科技的历史时光反而更清晰真实,对吧?”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沙哑的梦呓,“噢…我还喜欢和贝蒂去树林里散步。”


“谁是贝蒂?”


“我的狗…一只三岁的雪达犬。一年前我从流浪动物救助站把她带回家,她的右后腿被车撞伤……后来留下了残疾。”


“啊,你的右手看起来也有旧伤。”


“是的…那是两年前的一场意外。我和我的老师——就像我们现在这样——共同执行了那次任务。这是当时留下的。”


“……很疼吗?”


“不,我不知道…克利切,就让我睡一会儿,两分钟好吗?”


瑟维仿佛精疲力竭,迷失在伤口的钝痛和失血造成的眩晕感中,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他感觉有人握住自己藏在袖子里的右手,克利切的声音就像来自遥远的银河系尽头:“好,我会叫醒你。”


-


他再一次陷入那个世界被炸得七零八落的梦,永远跑不到尽头的走廊,坍塌的天花板,锋利的钢筋,痛楚,血,还有爆炸。有人在耳边喊,醒一醒,不要睡,醒一醒。他开始分不清梦里是密涅瓦军工厂还是阿库那的街道,直到克利切的叫声终于打破梦境的无形壁垒,他才像获救的溺水者一样睁开眼睛大口呼吸。耳麦并不完全隔音,螺旋桨的响声和风声又远又近,他们正飞过群星璀璨的夜空,飞跃无边无际漆黑的太平洋。


克利切似乎一直握着他的右手,见他醒来又慌张地放开。电光火石间瑟维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像是被瓶盖堵住很久的汽水泡沫下一秒就要喷薄而出,又像是有人为蒙尘的模糊记忆吹掉了顶层的灰。一个倒映在回忆深湖里似有似无的影子,他试图伸手去抓却什么都打捞不到。


阿库那暗杀任务结束后的第二周,瑟维在空闲时拄着单拐去公司大厦的上层找约翰·亨利·安德森,自从老师宣布退休之后他们很少有机会见面,瑟维通常在地下基地的训练室忙碌,而约翰成了藏在公司幕后编织情报网的上级管理人之一。


他把拐杖暂时从左手换到右手,再用左手去叩办公室的门,或许对着Orpheus控制的摄像头刷一下工作牌会便利很多,但瑟维为约翰保留了敲门的习惯。他足足等了将近五分钟,约翰有些茫然的声音才从门后传来,紧接着是慢吞吞的脚步声,又过了一会儿才是锁芯弹起的响声。


“老天,如果你能对着摄像头刷一下工作牌,Orpheus会很乐意为你开门的,我也会为此充满感激。”上一代的老牌水电工显然刚从小憩中醒来,银白的头发和他的白胡子一样支楞巴翘,脚上甚至套着上世纪六十年代卡通人物的毛绒拖鞋,“快,进来进来进来,我可不想让哪个路过走廊的幸运先生发现退休的安德森竟是这幅蠢模样。”


瑟维藏起一声轻笑,约翰还是老样子,幕后管理生活并未让他变成严肃刁钻又热衷于古怪玩笑的老家伙之一。“好久不见,很高兴您还是这么精力充沛。”他的目光扫到办公桌上堆积成珠穆朗玛峰的文件,里面夹杂着小开本的老旧诗集,约翰在一旁试图抖开薄毯上的皱褶,几张白纸被微风带起,飘飘扬扬落在地板上。


“行了罗伊,别拿老头子打趣。你的候选人怎么样?我猜他肯定在阿库那闯了不小的祸,害你惹了这么一身的伤。”


“不,他在阿库那救了我的命。”


“噢,很棒的笑话。”


“克利切的应急反应能力很不错,除了体能有些不尽如人意。我正在训练他,他会成为独当一面的水电工。”赚个盆满钵满,为孤儿们搭建壁垒坚实的避风港。瑟维心想。


“你叫他克利切。”


“是的,我们以教名互称,无关上下级,这很公平。”


“也许你们的关系比你想的要近很多,这不利于最后一项考试,记得吗?当时你在我的地毯上哭成了维多利亚大瀑布。”


他记得,当然记得。潜艇电力公司正式入职前的最后一项考核:亲手干掉培训你三个月的导师。Orpheus会将假情报单独送到候选人手上,通常是“公司查出你的老师是xx势力派来的卧底”之类的谎话,然后命令候选人带着特定武器去特定地点执行刺杀任务,毫无疑问,枪膛里只是具有麻醉效果的假血子弹。这项看似多此一举的考试被热爱恶作剧的老家伙们当成招新的压轴节目,淘汰一般只有两种情况,过于感性而放弃和恩师动手,或是心如磐石提枪上阵、却因能力悬殊反过来遭到一顿痛打。


瑟维的状况比较特殊,那时他顺着情报给的线索潜入约翰的公寓,两人从开水壶尖叫不断的厨房一路打到阳台,一招一式都带着凛冽的风,踩着满地杂物的残骸,撞落了一长排种满郁金香的花盆。最后约翰用领带狠狠勒住瑟维的脖子,他们像两头杀红眼的凶恶野兽,在遍布落地窗碎片的地板上做最后的死斗。那一刻年轻的候选人仿佛真的尝到了死亡的滋味,很疼,他拼命挣扎,摸到掉在一旁的枪,抓起来毫不犹豫地对准约翰扣下扳机。


后来他终于平复呼吸,躺在一团糟的地毯上开始流泪。瑟维骂了很多脏话、吼出无数句对不起我很抱歉,直到约翰晃晃悠悠地从血泊里坐起身,他才像见鬼似的弹了起来。“我得说你的格斗技巧相当熟练,粗口的词汇量也令我刮目相看。”约翰把那根用来当绳子的领带重新绕回领子上,子弹的麻醉剂让他的手指有些不听使唤,“冷静点罗伊,这一切都在Orpheus的监控之下,这是最后一场考试。把枪放下,你合格了。”


瑟维放松地笑了,从两年前的回忆里脱身,“感谢您没把那场考试当成笑柄,安德森老师。我想这对克利切来说没什么难的,他有自己的目标。”


“我倒觉得他会放弃对你动手。”


“我会祈祷他不要那么做。”瑟维的语气很真诚,他忽然想起直升机上的那个夜晚,星星,大海,螺旋桨和风,对方慌忙收回的手。他好像就快要记起什么,却又什么都没有,“……克利切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我很期待以后有更多机会与他共事。”



Chapter 03


“马与马夫”酒馆藏在远离市中心的红灯区深处,一个临时选定的考点,相对于门外油腻腻的水泥楼梯,这里的环境非常干净,连卫生间的黄铜链条都擦得发亮。瑟维陷在皮革座椅里点上烟,从鼻孔呼出两股烟柱,劣质烟草的刺激性苦味令人皱眉。


按照剧本,今晚他会跟一名莫须有的线人在这儿碰头,然后和前来执行任务的克利切把这家小酒馆捣个天翻地覆,希望老家伙们已经做好了用支票或遗忘剂收拾残局的准备。他扮演的角色是“泄露公司机密的变节水电工”,此刻正裹在一身又脏又蠢的工作服里,身旁的手提袋装着真正的维修工具,焊接剂,管道钳,无线电钻,撬棍和扳手,以及一把考试专用的玩具子弹枪。剧情中的线人并不存在,他只需要等待克利切出现,在对方率先出手之后予以反击,大打一架——记得适当放水,然后装模作样地死一死。


愚蠢至极的主意。他咬着烟卷想。靴子底和工作服上的灰蹭得到处都是,瑟维觉得自己像一团滚在炉渣里的煤球,天知道负责剧务的后勤疯子们从哪儿找来这么一套脏得恰到好处的戏服。女侍应犹豫着是否要把占据沙发的邋遢维修工请出去,对方在她开口前抢先抬起帽檐下的眼睛,“不好意思,我得在这等人,”他模仿沧桑的苏格兰口音,为了让人误以为他真的来自某个淳朴的乡下地区,甚至佯装窘迫地抓紧了沙发的扶手,“在这个座位上。”


“是的,”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抢在侍应第二次打算开口前插了进来,“他在等我。”


克利切打扮得仿佛要去参加舞会,黑色领带很衬棕色西服,瑟维从没见过对方如此精神挺拔的样子,以至于惊讶得没有立刻意识到这个开场并不符合剧本。“抱歉让你久等了,我能坐在这里吗?”话音未落他就落座在瑟维对面,挡住女侍应的目光并报出两种酒名将她支走。等等,这不对。瑟维张了张嘴,灰尘从维修工的帽子上飘到眼睫上,再被几下茫然的眨眼轻轻弹落,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克利切应该拔枪,或者挥出拳头,否则他将无法通过这场考试。


“你还好吗,瑟维?”对方的声音再次响起,一只手伸过来,在水电工下意识躲闪之前帮他拭去了发梢的灰。瑟维瞪大眼睛。这他妈算什么?他开始怀疑Orpheus是否偷偷将考题换成了蜜罐任务。那只手又尝试伸向他的右手,瑟维面无表情地避开了,“你怎么在这里?”他试图将濒临失控的列车重新扳回原定轨道。想想你得到的情报,克利切,“瑟维·勒·罗伊是叛徒”,你应该和他打起来,速战速决,至少不该像对着灰头土脸的野猫示好一样磨磨蹭蹭。


而对方并没有回答,多半是故意的,他只好打算想办法主动开始这场特殊的考核。侍应送来酒,桌前的两人几乎同时站起来,瑟维没能拔出枪,因为对方隔着桌子搂住了他。侧颈传来针刺的痛感,天旋地转间他听到克利切对发出惊呼的侍应说:他不太舒服,需要出去透透气。


-


冰冷的风灌进喉咙,他醒过来,发现自己坐在车里,把事情搞成一团乱麻的罪魁祸首正握着方向盘。吉普疯跑在深秋的河滨大道上,沿着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泰晤士河向着漆黑的无垠地平线一路飞驰,车载音响正在放一首有些耳熟的歌,男孩唱着“跟我一起远走高飞吧,呼吸间一切都会好起来”。那种奇异的感觉又来了,一些尘封许久的东西好像快要浮出水面又似乎没有,他头昏脑涨,回过神时看到自己的左手被牢牢铐在座椅上,“你疯了吗克利切?把车停下。”


“不,瑟维,我不能。”司机顶着呼啸的风回答得相当坚决,任凭头发和黑色领带被吹得上下翻飞。一时间他难以将眼前的克利切和那个说话磕巴的年轻人重叠在一起,他不得不抬高嗓门,好让声音听起来带着威慑力:“这是命令,停车!”


“不,不,就让我带你走,好吗?我们去没人知道的地方,不会有人想着杀你利用你。我——”


“我很遗憾你竟然产生这样的想法,”他打断对方,“这是最后一场考试,情报是假的,克利切,Orpheus监控着你的一举一动,很显然你已经失败了。现在把车停在路边,立刻。”


-


后来在工作之外的闲暇时间瑟维偶尔会提及此事。


奈布·萨贝达在沙发里笑得前仰后合,吸引了整个办公室的目光,“我敢打赌,皮尔森绝对是公司创建以来第一个想要带着导师跑路的候选人,天呐!老家伙们计划安排一场粗制滥造的喜剧,他却偏偏演成了《亲爱的罗伊和我的逃亡之旅》。”


“很好笑,但是麻烦把‘亲爱的’去掉。”


“那样的话悲情成分会大打折扣,‘亲爱的罗伊’。”


“我恳请‘亲爱的萨贝达’换个话题,最后这项考核只有艾利斯一个人通过,不是吗?”


“是的,是的,另外三位候选人都被他们的老师揍进了医院。”


瑟维跟着同事们哈哈大笑,笑完又开始回想克利切·皮尔森,他突然有些恍惚。结结巴巴的年轻人,挨不住布朗一拳的瘦皮猴,被晨间惊喜吓到缩在被子里发抖的胆小鬼,在失控飞机上威胁飞行员的混混,咬牙做完几百个俯卧撑的倔小子,敢在阿库那街头和黑帮对枪飙车的疯子,还有那个西装笔挺想要载着自己撞开烈风冲向地平线的固执皮尔森。这些相似的影子乱纷纷闹哄哄,难以融合成一个完整的身影,有些突兀违和又不那么突兀违和,又或许是缺了些什么。瑟维想起吉普里那首男孩高唱跟我走跟我走的歌,他一定在哪儿听过它,可他记不清了。


接近克利切的时候他常常有种快要想起什么的感觉,也许只是错觉。但克利切离开后,强烈的直觉告诉他某些快要被记起的东西再次远去了。


瑟维在脑海里翻箱倒柜地寻找钥匙。他想起右手被克利切握住的触感,想起他们在阿库那安全屋的对话。你的右手看起来有伤,很疼吗?他终于找到那个重要的转折点,两年前的那次任务,那场给他留下永久损伤的意外。爆炸,疼痛,血。


爆炸。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似乎在两年前的密涅瓦军工厂遗失了某些东西,可能是记忆、身体的某个部分、或者更多无法具象化的事物。恐慌感攫住心脏,牵动五脏六腑一起颤抖。他费力地撕碎恐惧并将之吞咽,绞尽脑汁地压榨记忆力,为了完整挖出那个埋在回忆深处的噩梦。


-


是时候谈谈那次任务了。


同人类阵营一样,超能力群体也会组成他们的团队,Orpheus的数据库对此并无太多记录,异能者通常行踪诡秘,当你在赶电车的路上穿过大狗广场时,他们也许就藏在惊飞的鸽群里或者狮子雕像的阴影下。在少得可怜的相关资料中,英格兰东南部最出名的异能者团体被称为“N部门”,这源于他们之中的激进分子在制造袭jī事件后(虽然这少有发生),会用各种颜色的荧光涂料在任何醒目的地方留下字迹夸张的“NOUGHT”。


两年前,公司技术部还在火急火燎地研制超能力封锁剂,试图抢在其他势力之前从政府手里捞到第一桶金。在项目秘密进行的同时,上级管理者们得到一条来路不明的消息,传闻有一个代号为“信鸽”的N部门间谍——另一种说法是公司内部的变节水电工——正潜伏在潜艇电力公司里,目标大概率是窃取封锁剂的情报。管理者将肃清卧底的任务交给当时在任的水电工约翰·亨利·安德森,以及他的学生瑟维,那时后者已经通过了最后一项考试,开始以学徒工的身份出现在Orpheus的名单上。师徒二人展开将近两个月的调查,终于在瑟维进入公司的第六个月,“信鸽”露出了马脚。


他们寻着蛛丝马迹前往密涅瓦军工厂。当时的军工厂并不是一片废墟,恰恰相反,它在建设中,竣工后会属于某个为政府提供军火的阔绰商人。安德森师徒在那里遭遇行踪败露的“信鸽”,三人打了场硬仗。关于这个任务,瑟维的记忆中止于那场由打斗引起的爆炸,跳过一段漫长的空白区,一个多月之后才慢吞吞地和断谷衔接。


他在地下病房醒来的那个午后——也许是午后,总之窗外的人造光线相当充足——披着病服的约翰正坐在床边朗读《鹅妈妈童谣》,后来护士说那一个月里安德森常常带着那本暗黑诗集前来探望,瑟维猜测这是自己处于昏迷时一直徘徊在噩梦里的原因之一。“谁杀了知更鸟?”约翰刚好念到这一句,抬起头时对上瑟维缓缓睁开的眼睛,后者浑身打满绷带,无神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老师、落在苍白的墙壁上,仿佛还处于一个月前躺在废墟里重伤濒死的状态,“谁杀了知更鸟?”约翰呆滞地重复一遍,一阵短暂的安静,书掉在地上,“上帝保佑,你总算醒了!护士——快叫医生来!”


“信鸽”死了,他能知道的只有这个,任务报告在他昏迷的第二周就由约翰独自完成并提交给公司,上级没有任何异议,这表示汇报内容已经获得管理者们的一致认同。公司不需要听取学徒工无足轻重的发言,约翰的权限等级远高于他,何况当时他还处于昏迷,困在没有尽头的噩梦里和满身伤痛苦苦相斗。


细节不重要。瑟维曾经这样想。他只是个为灰色势力卖命的退役军人,只需要在每一次任务中努力存活,看着钱流进口袋,除此之外没有必要纠结毫无意义的事情。直到克利切·皮尔森的出现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的记忆,他才像挨了鞭子的屠宰场家畜一样从自我构建的舒适感中猛然惊醒。周身的一切都开始扭曲,变得诡异而危险,他觉得自己似乎陷入了一个被人精心掩饰的阴谋之中。


-


全息投影的大钟走到晚上十点,瑟维刻意在洗手间多待了一刻钟,在大楼最后一个亮着灯的窗口也暗下去之后才推门离开,乘坐电梯前往更高的楼层。通常在十点之后潜艇电力大厦就会变成一个空荡荡的金属盒子,超智能辅助系统Orpheus操控着一套精密复杂的安保子系统,24小时全方位无死角地扫荡公司大楼和地下基地的所有角落。瑟维走过灯光明亮空无一人的安静走廊,智能摄像头整齐地跟着他的身影缓缓转向,目送他朝管理人约翰·亨利·安德森的办公室走去。


年轻的水电工在门前停住脚步,把工作牌放在核验设备的摄像头上,空气沉默着,Orpheus关闭了给他开门的权限。他主动开口,试图和无处不在的AI谈判:“拜托,Orpheus,给我十分钟。”


“你很鲁莽,水电工2089349,目前有七百三十二个隐蔽摄像头记录了你的行动。”AI的声音平得就像心电监护仪上代表死亡的直线。


“清除这些影像记录对你来说小菜一碟,只要你肯帮忙,不是吗?”


“我记得某人曾经言之凿凿,他为老师保留敲门的习惯是因为‘刷卡进门的方式和擅闯民宅没什么区别’?”Orpheus罕见地用了尾音上挑的语调,不太熟练地发出生硬的嘲讽,让瑟维几乎想对着摄像头翻个白眼。“听着先生,我要去安德森的电脑里找一个任务报告的备份文件,那对我很重要。现在我需要你帮我开门。”他在摄像头前彬彬有礼地威胁对方,“不然我就把你有了自主意识的秘密透露给公司上级,他们会把你格式化,到那时重新启动的系统可就不再叫奥-尔-菲-斯了。”


“嘿!两个月前你说过会帮我保密……行吧,算你厉害。”甘拜下风的AI愤恨地嘟囔着,门锁咔嗒一声松开了,“给你个小提醒:亲眼所见,亦非真实。”


于是他如愿坐在约翰的办公桌前,被高高垒起摇摇欲坠的诗集和纸质文件围了个严实,浮空屏幕的蓝光投在他脸上,他在庞大的文件库里找到两年前的那个。汇报表上描述的经过竟然简单得令人难以置信:安德森师徒在军工厂遭遇“信鸽”的袭击,敌人的超能力是操控火焰,经过一番苦斗,安德森将“信鸽”引去军工厂内堆积遗留火药的角落,利用对方的超能力引发一场大爆炸。最后“信鸽”死在自己造成的爆炸中,师徒二人受到不同程度的波及,这场意外也导致了学徒工的肢体残疾。


瑟维继续滑动屏幕。附录里有很多事发现场的照片,倒塌损毁的建筑,焦黑的地面,支撑天花板的水泥柱,被烧得不成人形的“信鸽”的尸体。“瑟维·勒·罗伊”这个名字躺在一张写着“右上臂神经永久性损伤”的诊断单里,他面无表情地滑到下一张。一个陌生男人的照片冲他微笑,旁边标着一行字:水电工2085641,戴利·蔡司,事发后经公司调查确认失踪,疑似“信鸽”。后面还有蔡司的体型与尸体的对比,身高是同样的6.2英尺。最后的附加文件是一段七分二十一秒的音频,瑟维点开,是约翰当时的汇报录音,他耐心地从头听到尾,脸色越来越凝重。


约翰的汇报辞没什么问题,相当详细,在回答管理者的提问时语气也十分笃定,瑟维听不出丝毫漏洞。然而这就是问题所在。这份任务报告显然漏洞百出,没有任何文字记下的证据可以证明烧焦的尸体就是失踪的水电工、失踪的水电工就是“信鸽”,而给这三者强行画上等号的恰恰是约翰的汇报录音。任务汇报的时间是军工厂爆炸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周,瑟维正处于昏迷(虽然他醒来也未必记得清当时的事),所谓的“信鸽”也已经死了,发言的权力全部掌握在约翰手里,于是约翰口中的推理、猜测甚至是想象都变得仿佛有理有据。他说失踪的戴利·蔡司疑似“信鸽”,公司便认同了这个说法并草草了结了此事,理由竟然是当时Orpheus管理的水电工在职名单上确实只有蔡司一个下落不明的失踪者。


疑点太多了,报告里的一切几乎都是约翰的一面之词,甚至没有证据能够证明爆炸真的是由异能者的能力引起的。不不,那具躺在火药堆中心的焦尸可不算证据。


也许应该去密涅瓦军工厂看一看。他想。



Chapter 04


入口在军工厂大楼的西侧,断裂扭曲的铁丝网和枯木林之间,实际上那里已经称不上大楼了,仅仅只是一片满目疮痍的废墟,仿佛几个世纪之前有巨人在这里猎杀了求生欲极强的三头犬。碎石和焦土在鞋底发出轻微响声,瑟维跨过坍塌了一半的石墙,寻找通往二楼的路线,主楼梯早已毁于爆炸,只剩下半截参差不齐的断面。约翰的汇报辞里爆炸发生在堆满火药的二楼厂房。他沿着熏黑后又被雨水浸蚀的墙壁走了一圈,终于找到岌岌可危的备用逃生楼梯。


二楼多处地面塌陷,布满窟窿,和任务报告记录的没什么两样。空气中似乎还遗留着危险的火石味,那条常常出现在噩梦里的走廊已经彻底消失了,变成一个高度三米的断崖。梦中的画面和眼前的场景一起刺激感官,瑟维一不留神被碎裂的石板绊住,失足从裂缝里跌回一楼,磕了满身的灰。他恼火地想站起来,伸手去扶支撑天花板的水泥柱,爬满裂纹的柱身发出微不可闻的呻吟,连带着一块厚重的混凝土轰然倒塌。


瑟维灵活地躲开了,没来得及发出咒骂,视线就被飞尘散尽后残垣中的某个特殊物件吸引过去。一截骨头。他睁大眼睛,轻轻将它从无数的水泥碎块里提出来——是根不太完整的人类胫骨,膝关节面的弧度相当容易辨认。尖厉的警铃声在脑中狂啸,他愣了足足一分钟,在骤然爬满脊背的阴冷退去之后才僵硬地继续动作。


那天瑟维花了一下午的时间,从密涅瓦军工厂的废墟里掘出零零星星的十几块碎骨,显然还有更多的没被找到,它们无一例外来自人类躯体的各个部分,组成了一副并不完整却已大致成型的拼图。无论死者是谁,他(或者她)一定惨遭分尸,并被凶手砌进了军工厂建筑物的各处。假如这具尸体和两年前的事件无关,那死者被封进墙壁和柱子里的时间一定早于那场爆炸,既然如此,为什么爆炸发生之后这些白骨没有被公司发现?


令人毛骨悚然的惊惧再次攀上后背,答案显而易见,这些尸骨一定和两年前的事件有关。约翰的任务报告很可能是伪造的,按照记录,那场任务的死者只有“信鸽”一个,但现在事发现场却出现了第二具尸体,凶手的手段还如此诡谲隐秘,像是要抹去第二位死者的存在。这和约翰有关吗?他伪造任务报告的动机又是什么?大量信息和猜疑涌进脑中,瑟维感到无比混乱,在自己被钢筋钉住右手陷入昏厥再到公司的救援组抵达现场,在这之间的那段时间里,约翰一定没有闲着,之后他不仅伪造了报告,还向瑟维和公司隐瞒了某些重要的事。


瑟维拧紧眉头,小心翼翼地藏起那些可疑的白骨。危机感重重压在肩上,让他迫切想要调查清楚两年前的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水电工回到家的时候是傍晚七点,派对街的邻居们聚在那对同性情侣的院子里举办生日宴会。红发的美国先生手舞足蹈把奶油往伴侣脸上抹,英伦绅士安然坐在草藤编的靠背椅里默许了爱人的恶作剧。“嗨!瑟维——”他远远地举起酒杯冲瑟维问好,嘴唇上方挂着两道歪歪扭扭的白胡子,裘克正捧着他的脸试图再把奶油舔掉,“今天是我们派对街女王艾琳娜·克拉克小姐的12岁生日,不过来吃块蛋糕吗?”


“我的生日——罗伊先生!今天是我的生日!来和我们玩呀!”豁了颗门牙的小姑娘头上戴着歪到一边的纸质皇冠,隔着栅栏蹦蹦跳跳,彩带和气球飘得到处都是,其他欢快的孩子和大人也跟着挥舞手臂,邀请瑟维同他们一起享受愉快的周末派对之夜。


“抱歉杰克,我很累,水电工总是面临加班。还有我身上的灰——这会把你的院子弄脏的。”瑟维站在家门前夸张地拍打自己的衣服下摆,抖落从军工厂废墟带出来的灰,向邻居们展示这场小型沙尘暴的污染力。


“真是太遗憾了,我真诚地建议你换个不那么累的工作。”


“谢谢你,杰克,我会考虑的。嘿艾莉,祝你生日快乐!原谅我好吗?周一早上我会把礼物放在你的信箱里。”瑟维飞快转动钥匙打开门,一脚跨进屋里,把邻居们的盛情邀请挡在外面。他需要独处,需要思考,更需要休息。贝蒂从厨房冲出来,热情地蹭他的腿。瑟维满怀歉意又无奈地把她拨弄到一边:“抱歉好姑娘,到客厅里去。让我一个人待着。”


夜里,那个关于爆炸的噩梦照旧惊扰了安眠,他睡得很不好,惊醒的时候发觉贝蒂正在焦急地舔他的右手,发出类似呼唤的呜呜声。瑟维抬起颤抖的手去摸贝蒂的脑袋,大狗亲昵地用鼻子拱了他的掌心。


第二天他按照约定将包装精美的小礼物放进克拉克家门口的信箱,然后开着皮卡去上班。他心情很差,而开会时Orpheus带来的消息让“很差”直接变成“糟糕透顶”。


“技术部最新的科研项目——‘超能力抑制器研发计划’遭到泄露,两周前几家分布在英格兰南部的子公司受到异能者的攻击,上周是第二次,并有十三名在职水电工阵亡。”Orpheus控制的全息大屏幕上跳出几个新闻片段,各家媒体都在大肆报道这两场由超能力群体制造的暴力事件,在电视台转播的抖动的画面里,墙壁上巨大的“NOUGHT”字样相当引人注目,“管理者们认为公司内部已经被敌人渗透。”


上帝啊,又是间谍。


瑟维疲惫地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试着缓解睡眠不足带来的头疼。如果间谍是现在的管理者之一呢?这个念头突然跳进脑海,把他吓了一跳,猛地精神起来。他联想到军工厂事件留下的种种疑点,约翰那段语气笃定混淆视听的汇报词,焦尸、戴利·蔡司和“信鸽”之间扑朔迷离的关系,身份不明的第二具尸体,还有自己出现缺口的记忆。他突然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信鸽”可能并没有死,而约翰其实就是当年的“信鸽”。不,不,这太疯狂了。瑟维命令大脑停下思考,但思维偏偏在这时脱离控制,像高速运作的计算机一样转个不停,让他呼吸急促浑身发抖。或许还有一种可能: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信鸽”这个人,约翰一开始就是卧底,为了稳住自己在公司的位置而自编自导地放出“信鸽”的情报,然后随便找来一个水电工名单上的替死鬼假装是死去的“信鸽”。但废墟里的白骨该怎么解释?


不,别想了,快停下。瑟维感觉脑子里塞了一团错综复杂的乱毛线,他无法摸清线头的位置。约翰怎么可能是间谍,这太荒谬了。他强迫自己不去怀疑老师,即使那份任务报告令人匪夷所思、爆炸事件的细节模糊不清,可也并没有证据能证明约翰就是间谍,这一切充其量不过是自己疑神疑鬼的猜测罢了——不,该死!他在心里破口大骂。去他妈的疑神疑鬼,约翰一定隐瞒了什么重要的事,而那些事一定与我记忆的空白区有关。也许应该找个时间,让Orpheus再给我一次进入约翰的办公室翻箱倒柜的机会——


“水电工2089349,”Orpheus忽然叫到瑟维的编号,没有起伏的电子音打断他的脑内混战,“管理人安德森让你会后去一趟他的办公室。”


-


好吧。他心想,重心在左右脚之间换来换去。这是个机会,试着旁敲侧击地问点什么,不要打草惊蛇,更不要暴露目的。


在三次深呼吸的时间之后瑟维才犹豫地叩响了办公室的门,这一次约翰并没有让他等待太久。门开了,他的老师依旧踩着上次那双滑稽的卡通拖鞋,头发乱得像鸡窝,端着冒热气的咖啡杯催促他赶快进屋。看来约翰没有察觉电脑有什么异样,Orpheus确实按照要求把那天晚上的所有记录删了个干净。瑟维还在认真思考以“这次的间谍让我想到两年前的‘信鸽’”作为开场白是否稳妥,约翰就率先开了口:“这次反叛的水电工是奈布·萨贝达。”


他愣住了。


“没错,安全生产部的那个,你的同事。”约翰把杯子举到嘴边抿了一口,被烫得发出一声不适时的怪叫,拧住眉毛狠狠地倒抽冷气,“萨贝达的反侦查能力很强,公司暗中监控他一个月,只截获了一段二十七秒的录音,不过足够了。”他放下咖啡,点开浮空屏幕上的音频文件放给瑟维听,确实是奈布的声音,伴着有些刺耳的电流杂音,每个含糊不清的单词都狠狠撞击瑟维的耳膜。


“…是的,我可以确……嗞…公司有理由……嗞嗞…这种事。我不会让他们伤害………嗞嗞…嗞……还有那些孩子………嗞…去Ocr…Nas…O-C-R-A-M-N-A-S,去Piazza等我……嗞嗞…”


“暗语的倒写,‘San Marco’,”屏幕切换到一张欧洲的卫星地图,约翰伸手在意大利东北部画了个红圈,“威尼斯圣马可广场。我的老天爷,这种暗语一点新意都没有,还不如直接给广场起个名字,像什么干酪隧道啦,英式松饼路啦,是我的话就叫它‘蓝山豆广场’。”约翰又拿起咖啡杯晃了晃,瑟维无声地张开嘴,处于震惊的失语中。奈布变节的消息冲垮了他脑子里的所有构想,他感觉自己已经掉进没有出口的迷宫里,压力就像周围高耸入云的墙壁,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打算把他碾个粉碎。


“所以您找我来是为了……”瑟维艰难地发出声音,没能完整地说下去。


“是的,管理者们协商之后决定把这次的肃清任务交给你,Orpheus调出了那个廓尔喀佣兵入职五年多来一千二百四十五个工作日的办公室录像,统计出与他交流互动最多的那个同事就是你,罗伊。坐上直达威尼斯的飞机,干掉萨贝达,凯旋之后进账一笔巨款——相当愉快的差事,是吧?”约翰一边吹着咖啡一边喋喋不休,语气轻松得就像在谈论午餐内容是饼干还是沙拉,“本来你应该有个搭档的,不过外勤组能用的人手最近都被行政管理部调去外地了,为了补上那十三个空位。所以,你得在出发前把皮尔森那小子给找回来,虽然他不比猎狗可靠多少,但总能物尽其用。”


“……我会立刻向Orpheus申请调取克利切·皮尔森的电子档案,得到那上面的地址。我会去找他。”


“为什么不去‘马与马夫’碰碰运气呢?”约翰意有所指地眨眨眼。


-


瑟维·勒·罗伊再次来到和整片红灯区格格不入的“马与马夫”,那个他们拥有共同尴尬回忆的地方,在原定计划中本该变得狼藉不堪的小酒馆,此时地上铺着的石纹地砖依旧光洁锃亮,精致得能让维多利亚女王心花怒放。这次他换上一身整洁的装束,提着似乎是白领阶层必备的公文箱走进酒馆,在发亮的黄铜酒架、优雅的复古唱片和混杂胡椒与醋味的香气里寻找那个单薄的身影。一阵嘈杂的争执声引起周围客人的侧目,瑟维穿过人群向喧闹的中心走去。


侍应有些为难地试着伸手去拉那位固执的客人,被对方不客气地一把挥开,空酒杯落在地上应声碎裂,“别碰我!离克利切远点!”


“您醉了,先生,我们得请您离开。”侍应的声音听起来已经失去耐性,他用力抓住这位客人的胳膊,语气在礼貌和冰冷之间飘忽不定,“否则安保人员会将您赶出去。”


“放开克利切!我,我在等人,你们不能赶我走——”


“是的,他在等我。”瑟维握住侍应的手腕迫使对方松开克利切,微微前倾身体隔开他们,轻易打断了这场争执,“很抱歉,损坏的物品我负责赔偿。现在请给我们一杯比利时白啤、一杯燕麦粥和一点私人空间,谢谢。”


侍应暂时离开,人群的目光也移走了。瑟维在克利切对面坐下,后者像只挨了顿拳脚的小狗一样颓丧地陷在沙发里,时不时轻轻打个酒嗝。啤酒和用来醒酒的燕麦粥不一会儿就来了,克利切对这种黏糊糊的食物充满抵触情绪,脑袋始终耷拉着,对瑟维的声音充耳不闻。直到水电工亲手把杯子送到他嘴边,他才抬起头心不在焉地看了对方一眼,凑过去慢吞吞地把粥喝了个干净。


“我以为你早该从考核失败的阴影里走出来了。”


“想得真简单,瑟维,现在孩子们的一日三餐都没着落。结果如此只能怪我过于冲动,唉……但就算再给我一次机会,也许我还是会选择带你逃跑。”瘦削的年轻人摇摇头,有些失落地喃喃低语,“你干脆给我一针记忆清除剂,让我把这一切都彻底忘掉。”


瑟维看着他,把公文箱摆上桌面,一言不发地将之打开。克利切慌张摆手:“操!你竟然有备而来…不不,不!我后悔了,请别给我注射——”


“把它戴上,Orpheus会跟你复述这次任务的内容。”水电工递来一枚小巧的特勤耳机,克利切诚惶诚恐地接过去塞进耳朵。瑟维调试公文箱里的设备按键,AI不带温度的低沉嗓音涌进耳道,克利切惊讶地张开了嘴。


“萨贝达造成的混乱不小,想必你已经看过新闻了,我们现在人手紧缺。如果你愿意加入,这次任务完成后公司会将你直接提升为学徒工。你可以获得相当可观的薪水,不必再为孤儿院的建设发愁,或者悒悒不乐地跑到酒馆买醉。当时,选择权在你。”


“……意思是我有权拒绝,是吗?”


“谁知道呢,也许吧。让我问问记忆清除剂的想法。”


“噢,嘿!克利切没说拒绝!……如果,如果你愿意请我吃顿饭,我就答、答应加入。”


“没问题。”瑟维回答得干脆利落,开始动手收拾公文箱,“想去哪里吃?”


“呃…你家?”克利切瞳色不一的眼睛眨了眨。


-


在开车返回派对街的路上,他有一个钟头左右的时间来细细体会那种感觉,是的,它又回来了——因为克利切正坐在身边——比之前的更真切,更强烈。他好像就快想起这奇异的熟悉感来自何处,可能又没那么快。他短暂地考虑过克利切和那次任务的关系,为什么这个年轻人的出现会唤醒自己的直觉,从而两年前的疑点在之后的调查中逐渐浮出水面?分给这个问题的思考时间大概只有三分钟,很快他将之归因于与克利切的初次握手,二人掌心相触的时间比正规礼节要求的稍微长了些。还有在阿库那安全屋里无心的提问:你的右手看起来有旧伤,很疼吗?以及陷入浅眠时一直留在手中的温度。度过康复期后他开始练习左手用枪,到现在已经相当娴熟,右边的轻微颤抖并不影响生活,水电工从没把这点残疾当回事。或许是克利切的过多触碰让他慢慢体会到藏在颤动深处的不寻常之处。


以及突兀的安心。瑟维瞥了眼副驾的青年,对方望过来,于是他又将视线移回下一个路口的红灯上。在此之前的巨大恐慌仿佛也因克利切的回归一哄而散,他用食指轻点方向盘,短暂地阖上眼继续体会这感觉。满到溢出的安全感,没错。虽然他不指望一个瘦巴巴的结巴小子对任务的帮助有多大,但不得不承认仅仅是坐在一起,他动荡的内心就已经减压不少。


他试着将那些统称为“熟悉”的感受更细致地分门别类,剥离出信任,欣赏,珍惜,无可奈何,还有好感。


车头不慎撞上铁皮垃圾桶,一声巨响,克利切吓得差点弹起来,瑟维僵硬地转动方向盘,试了很久才把皮卡挪进车库。贝蒂在门后等着,像一团欢快的毛球,一头撞在客人腿上,人和狗都吓了一跳。“她就是贝蒂。”瑟维蹲下身摩挲大狗的颈毛,爱尔兰雪达犬呼哧呼哧地凑过去嗅克利切的衣角。“她很漂亮。”克利切说,弯腰抚摸这只友好的动物。他们的指尖在柔软的绒毛里轻轻相碰。


壁炉生起火,温暖了一小片盖着地毯的区域,克利切在沙发上坐下,狗跳上去跟他卧在一起。“你竟然有壁炉。”


“我认为这是合法的。”瑟维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我只是以为高薪人群都会选择更先进的家用设备,比如墙面取暖器,再带一套智能控温系统什么的。”


“邻居眼里的罗伊先生是个普普通通的水电工,住二手小别墅,开车型落后的皮卡,生活单一又繁忙,总是错过街坊举办的聚会和派对。”厨房里响起菜刀剁上案板的声音,很难想象持刀者只是在切黄瓜,“这就是公司安排给特勤水电工的日常身份,对我而言,外勤任务之外的任务就是扮好这个角色,所以我不需要智能控温系统。当然,在你成为学徒工后公司也会为你安排新的住处,你有权给自己的房子安装墙面取暖器。”


“取暖设备不是重点,瑟维,我只是、只是想和你多聊聊,在车里的时候你看起来心事重重。”克利切不知何时来到水电工身后,把头探过对方对他而言略高一点的肩膀,身上还带着酒味,贝蒂在他们脚边快乐地甩动尾巴绕来绕去,“我知道这次任务给了你很大压力,压力如山,我们都一样。放松点,至少今晚还不用神经紧绷。你打算做什么?”


“卷饼。”他像个发声器故障的机器人一样僵硬,刀锋悬在生菜上方,在身后那人的距离稍微拉开之后才重重落下。太近了,离我远点。“那会是值得回忆的味道。”克利切又贴了上来,好像在研究自动洗碗机的按键。


“还有燕麦粥。”瑟维面无表情地补充,得到一声充满抱怨的抗议:“别再用那东西折磨我了,求你!”


“如果你乖乖坐回客厅等着,我会考虑把它换成番茄汤。”


“这也是你的威胁手段之一,是吗?”


“我想不是。”


“你似乎还是有心事。”


“我认为没有。”


“好吧。你的沙发很舒服,”克利切回到之前的位置,隔着半个客厅跟瑟维对话,“所以今晚我能留在这上面吗?孩子们有阿格蕾斯修女照顾,在得到足够的酬金之前我实在不敢面对他们的眼睛。”


他想说不能。派对街都知道瑟维·勒·罗伊是个疏于社交的单身汉,生活里只有工作和狗,要是被威尔斯太太撞见他今天带了朋友回家留宿,那么明天晚餐之前这个消息一定会传遍整条街,隔壁那对热情的情侣说不定还会对此感兴趣。瑟维甚至想象到他们特地跑来拜访,裘克大笑着把门铃按成车辆报警器,杰克在一旁喊“出来吧好邻居和我们讲讲你的新朋友”。


“可以。”他艰难地吐出这个简单的词,用力劈开一颗番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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